(原标题:对川茶光阴的故事)
位于高明区东部的对川茶场,昔日办公楼变成了工人的午休房。午后,工人养的两只狗慵懒地躺在楼外。南都记者 吴曦 摄
也许没多少人知道,在高明一个大型度假景区的中心,安静地藏着一个60多年历史的国营茶场———高明对川茶场。 在计划经济年代,“对川茶”曾盛极一时,远销港澳,甚至南洋,是高明名优代表产品。上世纪90年代,由于经营不善、市场竞争等因素,茶场逐渐衰落。直至2004年国企转制,辉煌早已不再。 如今,这里建起了一座座欧式建筑,只有湖心小岛和周边400多亩茶树,还守着那段时光遗产。未来,这里将改造成景区的一部分,打造“农业+旅游”的产业链条。曾经漫山遍野的茶田被别墅、主题乐园取代,高大的厂房烟气渐消,惟独铁架上层层叠叠摆放着用于“摇青”的竹筛茶香未散,提醒来访者它过去的历史。 遗忘 停滞在上世纪80年代的国营茶场 下午4点,和煦的阳光透过水泥花架,投影在茶场办公楼前的水泥地上,分割出一片片明暗交错的碎片。从前繁忙的办公楼,现在成了杂物间;门前工人们打球的篮球场,放满了建筑废料。 辉煌与安静的转换,这个国营茶场用了几十年。而对于“茶场二代”的陈姨来说,是18岁到54岁的所有青春时光。 这个她呆了36年的地方变成景区后,那些洋气的名字她都念不全,常常脱口而出的是“茶场”二字。对川茶场位于高明区东部,距离中心城区15公里以外的高明大道旁,沿着马路前进,沿途没有任何路标指向茶场。只是穿过华美的度假区大门,转入主路的一条小分岔路,才远远看见几栋砂浆外墙的制茶工厂掩映在丛丛树影之中。 茶场在景区中心一个心形小岛中间,小岛与景区道路之间有一座水泥桥。穿过桥,屹立在桥头的老榕树下,立着一块蓝色的小指示牌上,几个白色的小字写着———“对川茶景园”。繁茂的大树笼罩着路面和树下的石凳,上面铺满了落叶,似乎已有一段时间无人打理,只有几条土狗在转悠,或打着瞌睡。 这片遗世独立之地,像是停滞在上世纪80年代的光景里,看起来和周遭格格不入。而未来,根据规划,厂房周边除了别墅,还将有温泉酒店、主题公园———那些地方,数十年前是大片茶田。 根据资料,对川茶场始建于1952年,当时名为广东省粤中区农业示范场;1956年扩建为地方国营广东省高明县机械茶叶示范场;经过1956- 1958年的开垦种植,最多时曾拥有过千亩的茶田。1958年再次改名为高鹤县对川茶场,后由于高明县撤县建市,改为高明市对川茶场。 如今,厂房外墙斑驳,车间静寂。距离厂房不到500米的一处杂乱土地上,栽种着1200多棵有着60多年树龄的珍品老茶树——— 阿萨姆、佛手、陶润、秀红。刚接手茶场2年多的负责人江云飞(化名),对这些茶树的品种如数家珍。他随手摘下一片老茶树的嫩芽,放入口中咀嚼,感受着苦涩后的回甘,一边忍不住赞叹茶叶的品质。在他眼中,这是茶场里除了“对川茶”这个名号外,最值得骄傲的东西了。 而过去国企的辉煌形象,只鲜活存在于陈姨这些老员工记忆中了。 辉煌 以厂为家,一天能采100斤茶 陈姨的娘家在高明杨和镇大坑洞村,距离对川茶场不到1公里。在她年少时的记忆里,父母亲工作的这家茶场,有着“大国企”、“收入高”、“福利好”的亮眼标签。 上世纪70年代末,大批知识青年从高明撤离,回到自己的城市工作。对川茶场需要新鲜的劳动力补充。1981年,刚年满18岁的陈姨放下书包,跟着父母进了茶场,成了一名采茶女工。 一顶草帽,一只竹筐,拇指和食指夹住茶树鲜嫩的顶芽,轻轻一拧,放入筐中。累了,分队的年 轻人们就坐在空地上唱歌、聊天;渴了,选一片嫩叶放入口中,生津回甘。和茶场的200多名采茶工人一样,陈姨的青春便沉浸在一片绿野和茶香中。 “总场、二队、三队、四队、五队、六队、七队……”,站在昔日的办公楼前,陈姨掰着指头细数,指甲缝被茶树的分泌物染成褐色。她记得,当年广袤的茶场被划分成8大片,每个片区都建有宿舍,整个茶场200多名采茶工人就分配在各个队伍中,吃住都在所属的片区,由厂里负责。 对川茶场面积最多时占地3500多亩,这里三迭地酸性红土壤、低缓的坡度决定了这片土地天生就适合种茶。当年对川茶场所产茶类包括揽红条茶、红碎茶、青茶、绿茶、绿香茶等,馥郁香醇、爽滑色浓,被茶客冠以“对川茶”之名,盛极一时。 当时的对川茶场在珠三角范围内鲜有竞争对手,迎来了快速发展的高峰期。制茶大致经过杀青、揉捻、干燥等过程,在普通农家还在用手工炒茶的时候,对川茶场已经引入机械设备,从烘干到称重、包装都有不同的机械设备完成,加上防尘、防虫等保护设施,集生产、加工、销售于一体的对川茶场,最高年生产加工能力达到50吨以上。 作为昔日珠三角最大的茶叶生产地来说,对川茶场一直是忙碌的,茶叶远销至港澳、南洋,甚至有人专门从港澳回来买茶。当时在春茶和夏茶采摘的旺季,一天摘下100来斤茶叶,对于陈姨来说,那是相当轻松的事情。而多劳多得的“计件制”工作模式,也让她收入丰厚。上世纪80年代中期,普通工厂的工人们领着三四十元工资,而陈姨的工资已经有100多元了。陈姨的笑容里,满怀着当年的自豪和骄傲。 衰落 仅剩400亩茶田,20名职工 陈姨是幸运的,她遇上了对川茶场最好的光景。 如同当年很多国企一样,对川茶场也有过单位分房的福利。陈姨分到的房子在文昌路,高明中心城区最繁华的商业区。如今,一辆电动车,连接着她的城里、城郊生活圈。除了分房,茶场当年还有自办的托儿所,职工们上班,就把孩子带到托儿所,下班再把孩子接回去。 可惜,好景不长,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对川茶场的业绩一路下滑,种茶的土地也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经济价值更高的果树,以及用于享乐的小别墅。 相伴而来的是来自粤东、粤北的竞争。那里连片宜茶山地被开垦作茶田,大量同样优质、价格更低的茶叶被投入市场,在拥有动辄上万亩茶田的竞争对手面前,对川茶场第一次显得力不从心。尽管一度引入新茶种,甚至数度更换茶场负责人,“对川茶”在市场上依然难挽颓势。 对川茶场采用的是包干到户制,划定茶田就近委托给村居进行管理。茶叶销量的不景气,部分村居开始砍伐茶树改种果树,其他村居纷纷效仿,大片的茶树被砍伐,种上了荔枝、芒果等果树。数年以后,同样在粤西粤北,大片成规模的果园被开发出来,高明人短暂开辟出的农村致富之路再次夭折。 进入新世纪,对川茶场已是大伤元气。过去过千亩的茶田仅剩400余亩,曾经在香港、澳门专卖“对川茶”的茶叶一条街早已被其他品牌茶叶所占据。 陈姨还清楚记得,那是2004年,她41岁,对川茶场让她下岗了。在领到一笔不多不少的遣散费后,她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家她工作了20多年、曾经带给她无数光辉记忆的国营茶场会走到这一步。 在遣散了大量工人以后,对川茶场还在小规模生产,陈姨被返聘了回来,从此给工人们煮饭成了主业,采茶成了副业。其间,她还被借调到茶场一家私人餐馆,当了一年多厨师。现在,餐馆早已人去楼空,她凭着一手好厨艺,又被重新召回茶场,料理着茶场仅剩的10多名职工的伙食。 在陈姨看来,制作10多人的餐食,比每天在茶场里采茶辛苦多了。更难以言喻的,是茶场从200多人到现在的20人,心中那股说不出的滋味。 在江云飞接手茶场以后,现在的对川茶场有采茶、炒茶等茶农20个,年产茶维持在3万-4万斤之间。曾经与高明紧密契合、闻名海外的“对川茶”,也只剩下当年的老茶客惦念着了:他们或是从外地循迹而来,大批采购;或是委托本地亲属购买,通过快递跨过远洋送至手中。 重游 他们记得这里每一个地方 说起对川茶场的荣光,不仅54岁的陈姨印象深刻,她90多岁的父母也从没有忘记。 去年,她的丈夫开车,载着两位茶场老人到鹭湖度假区游玩。从大门进去,一路的风光美好,而对于两位参与过茶场建设的老人来说,这更像是旧地重游。 “这里就是以前一队的地方。” “这里就是总场啊。” “只剩下这里这一片茶树了。” “这棵马尾松还在啊!”在度假区的花海景区附近,两老欣喜地找到了与他们一同变老的见证。老人们认得每一个曾经工作奋斗的地方,尽管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 “几十年了,怎么可能没有感情”,陈姨说。采茶的旺季,陈姨还是愿意到茶场里走走,帮忙采摘茶叶。在春茶即将采完的这天,她忙完厨房的杂事,推着电动车,缓缓走出那栋典型80年代建筑风格的工厂办公楼。 在当采茶工人的20多年里,陈姨甚少涉足这里,只有需要签字领取化肥的时候,才会前来一趟。现在,曾经亮堂的办公室,或成了杂物间,放满了扫把、水鞋、围裙;或搭起一张简易的小床,成了职工们午休的场所。办公楼外面的篮球场,曾是昔日茶场工人们休闲运动的场所,两个篮球架早已锈迹斑斑,篮板的彩色颜料已经褪去,偌大的球场堆放着建筑废料。 看了一眼,陈姨骑上电动车,朝着种满茶树的山坡开去。 转型 将成为旅游开发区 就在茶叶加工厂房的旁边,对川茶景园农庄曾短暂存在过。其时作为珠三角唯一一个以茶为主题的生态旅游休闲度假村,主推的农家乐也一度受热捧,可惜好景不长,农庄生意越来越差,最终关门大吉。 2015年,在对分散的经营权陆续收回以后,高明区公有资产管理办公室把对川茶场的开发经营资格统一面向市场招投标,将对川茶场50年的开发经营资格转让。经过竞投,本地某房地产发展有限公司获得对川茶场50年的开发经营权,该公司同时获得的,还有对川茶场东南面的大沙湖水库租赁权和3800亩住宅项目开发权。结合当时关于对川茶场的招标书,招标地块亦即对川茶场相关的连片区域,将会被建设成森林生态旅游综合开发片区。 事实上,这家房地产发展有限公司的另一合作方则是某大型本地企业,在他们的主导下,随着森林度假区的开发,对川茶场以及400多亩茶田的规划逐渐明晰:在保留目前茶场产茶的功能之外,将被规划建设为体验式生态茶园、茶里水乡小镇以及岭南民宿小岛,利用闲置设备、建筑,大力开发体验式茶文化文创设施、活动。 “园区将以这次茶文化体验活动为开端,大力发展茶产业,打造茶品牌,开发茶旅游。”项目相关负责人赵长云表示,现计划对茶场进改造,升级为茶里水乡小镇和岭南新民宿。 其中,茶里水乡小镇将沿着茶园水岸建设新岭南风格建筑,引入各种特色主题餐厅、茶馆、酒吧等商业模式,打造岭南水乡风情商业街区。岭南新民宿将围绕茶园小岛打造,引入多家民宿品牌,设置艺术工作室、婚拍基地等业态配置,营造浓厚的文创民宿小岛氛围。 而茶场遗留的工厂、宿舍,也将进行改造,成为日后民宿的一部分,江云飞相信,2年后茶场的景致一定大为不同,成为景区的一大亮点。 延续 难舍老茶树,将育新品种 在引入诸多现代元素之后,对川茶场并未“变味”,负责人江云飞透露,未来茶场还会复垦65亩茶田,种上时下的红茶新贵“英红九号”。“对川茶场不能在我手上毁掉,我要将它延续下去。”江云飞说。 对川茶场对英红九号寄予希望并非一时起意,事实上在茶场内,还有着近60亩的英红九号茶田,这里栽种着的,全部都是年龄过30年的英红九号茶树,被江云飞称为“老树英九”。在国际茶业,英红与滇红(云南红茶)和祁红(祁门红茶)一起被认定为中国三大著名出口红茶。其中的“老树英九”,亦曾经是“对川茶”中红茶精品,如今价格已高达800元一斤。 除了“老树英九”以外,对川茶场目前还保留着1200多棵树龄长达30年的老茶树,分布在茶园小岛的各个角落。“有阿萨姆、秀红、佛手以及陶润,这些都是对川茶场的最珍贵的宝贝。”在江云飞看来,这些老茶树一圈圈的年轮当中,就记载着对川茶场一年年的辉煌,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些“宝贝”更能引起他的关心。 漫步在茶田之间,摸摸这片叶、拍拍那根枝,举手投足之间可见江云飞对这些老茶树的珍惜,为了好好栽培这些老茶树,江云飞用上了古方施肥。“以前的人不懂珍惜,直接拿化肥就浇上去,我那叫一个心疼啊!现在我跟下面的人说了,在我这里不准用化肥,只能用花生灰、猪牛粪,其余乱七八糟的我一概不要!”江云飞说。
在江云飞的设想中,以老茶树的单株作为母体,针对性地培育出优良的苗木,筛选出适合培育的优良茶树,并扩大生产,这些“继承”了老茶树优良品性的茶树,必能重新将“对川茶”这一品牌发扬光大。 只是培育一个新种谈何容易?中国农业科学院茶叶研究所研究员黄林华解释:“培育一个新的茶种,需要通过系统选种法,单株筛选出若干个新品系,再经过品比试验、区域性试验,最后进行品种审定或登记,形成新品种,但这一个过程十分漫长。” 对川茶场依然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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